想家,但回不去了
家,没回去时,想;回家头两天,吃饱喝足,高兴;过两天,生出舒服又嘈杂的沉溺感:像冬日吃了红豆沙年糕,满口黏甜,吃完犯困,只想睡;等再离家,回到了他乡,进了自己独立之后的住处:立刻又开始想家。我猜许多在异乡的人,都有类似的感觉吧?
我一个朋友,住在巴黎圣丹尼,家里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与埃菲尔铁塔,言谈间却会流露上海腔。他生在石库门里,说到上海,便回忆起五加皮、德兴馆、大光明电影院和大白兔奶糖,以及姚慕双、周柏春二位先生。还有上世纪80年代,外滩某商厦门口摆着真人大的米老鼠。 “很久没回去了。”上次回去是何时呢?“世博会那几年吧?”他也承认,“现在回去看,上海都不认识了……也不一样了。”想上海时怎么办呢?去巴黎13区,找一家上海馆子,吃一点酒香草头、腌笃鲜汤百叶结,好了,缓过来了。
巴黎13区陈氏超市斜对面的烧腊店,剁鸭子的师傅说,他出生在广州,只会广东话、法语,以及一口广式普通话。他上次回广州,是2004年了。家里还有亲戚,拉他去看天河体育中心,“好大呀!”他绘声绘色地摆手,眉飞色舞,然后摇摇头,“但是其他地方,我就不认识了!”回到巴黎,也还好,左邻右舍是越南菜和潮汕茶馆,对门的酒吧,一群老广东在看赛马下注,听许冠杰和梅艳芳。他觉得自在。再吃碗艇仔粥,开心了。
许多人似乎都如此:回去故乡时,觉得熟悉又陌生;初时快乐,待一段,便又想走了。大概许多人思念的所谓故乡,不是故乡本身,而是自己小时候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的那个故乡,是还没有老去的父母,是家乡的哪棵树,家乡的哪个邻居,家乡的猫狗,家乡自己跑过的某条路、跌过跤的公园。回去了,多少怅然若失。比邻聚族而居有其美好所在,但终究是过去的时代了。
巴黎13区奥林匹亚地铁站附近,有个按摩馆。我去时,一个大姐坐着看手机呢,抬头看我,“中国人吗?”大姐很爱聊,按摩时问我介不介意听点什么,我请她随意,于是她点开一个视频——上世纪90年代的小品,黄晓娟和赵本山的声音。她问我:“听这个没事吧?”“挺好的,”我说,“听着挺喜庆,跟在国内过年时似的。”“可不。”她很高兴,“我就爱听这个,跟回了老家似的。”
后来去到第三四次时,大姐说开了:老家是辽宁盘锦,后来去南方嫁了人,跟着老公过来法国,但老公一言难尽,于是她自力更生,先是去中餐馆当过厨子,后来开了这个按摩店,帮人正骨拿肩;有时也帮一个福建邻居:背着器械,去修水管。她每天大概开店按摩四小时。其他时候,逛街,溜达,跟一群华人姐妹欢天喜地地打牌打麻将,谁打输了,谁叫份越南粉外卖。偶尔去老华人酒吧,去跟一群老广东赌马——我很怀疑她认识烧腊店的师傅。除了听小品,她爱看越南馆子里播的配中文字幕的越南电视剧,或者中文配音老港剧。她爱看万梓良主演的剧,“那大脸盘子看着放心”。但必须听国语配音的,“粤语,听着跟吵架似的!”
还是喜欢熟悉的环境。然而也只能坚强但努力地,在异乡活下去。
越是大城市,越适合独居:因为大城市提供了足够多的“不用跟人打交道也能好好活”的基础设施。许多独居的人,往往并非性格多内向,只是很怕麻烦——怕给自己找麻烦,怕给朋友找麻烦。世界的趋势是彼此住得更独立:更普及的公共设施、更多元的商业发展,都是为了让人可以更自然而然地生活,不用比邻而居。撰稿 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