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风景
从来我就喜欢跟自己玩游戏,自娱自乐得厉害,到了中年后还是如此。尤其仗着许多科学新知的提醒:人们脑子老化绝对是与依赖习惯有关,因此我更有理由在中年以后反着习惯、反着别人的善意和体贴,自顾自地在生活中不守规矩了起来。
因为我深信中年以后只要不稍微坚持,就很容易落入固执己见,或过度被保护的陷阱里,从此感知不到真实的世界,得不到客观的判断,见不到真实的情感。于是藉由玩的方式,剥离保护层去继续面对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是为了让自己一直有着活在当下之感。劳其筋骨或苦其心志,原来都是生命体本身除了阳光、空气、水之外,同样不可或缺的元素,人也因此有了生气而不老。
所以我还是如过往般,每回去习惯的地方,只要时间允许,总还是要试着找找看有没有新途径可行。出门能自行前往,就不麻烦别人安排与接送,能搭地铁就不开车,能走路就不坐车。同时我也发现,因为过去不知不觉所养成的习惯,让自己的许多飞行经验,常常都是独自一人坐在商务舱的一角,沉默飞行。年轻时只身的背包旅行,总会一路意外结识朋友的美好经验,也已好久不曾出现。于是近期的私人旅程全改搭经济舱,省了钱也离人群近些,果然让旅途有了不小变化,遇到不少人,听到了不少故事。那天从东京羽田回台北松山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相识已久、常见面却一直没深交的朋友,真实地让我上了一堂中年之课。
刘先生与我总是在许多美术展览现场和拍卖会上见面,他经营着一家两岸颇有知名度的艺术新闻的杂志,因为亚洲艺术投资的兴起,这本中文月刊十年来一直很稳定地被两岸艺术投资者当作重要参考读物。这是我俩第一次在飞机上相遇,而且不是在两岸航班上,我想是老天有意让我补上一课。起飞后前一小时,我们如以往见面般,聊着近期艺术市场的动态,以及对未来的看法。之后,刘先生主动说了他的生活变化,他将重新布局自己生活于台北和北京。我笑着说我也是,正计划把北京城里的家搬到郊区,多点时间安静写作,因为对写长篇小说发生了兴趣。而他改变的原因是妻子过世正好一年,他陆续安顿好女儿在纽约的大学,过两个月儿子也将赴美读高中,再下来就他一人在亚洲,于是计划好把他一直喜爱的中国茶道,在台北转变成一种模式经营。同时北京也将有个新空间的计划,加上杂志的经营,势必两地往返得更频繁,也许日后我们将常常在飞翔两岸的飞机上相遇了。刘先生如以往我对他的印象,眷村出生的哥们般豪爽地笑着说话。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多前遇到他,曾发现一直壮硕如运动员身材的他清瘦不少,原来答案在此。
我们年纪相仿出身相似,在不同追求的路上走过,中年后又回到独自面对人生的另一起点。前半人生,因为年少时有想象有渴望地去追逐,面对着自己因为年轻所以躁动的身体与心灵。后半人生则是在中年后惊见身已至此而思考,面对着相处半世纪却依然陌生的身体和世界,我们都发现人的身体是有限的,但是思想是可以延续的。所有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事、物,就算再留恋也无法一直留在身边,唯一不会离去的只有感悟与记忆。
在我们所有的教育与学习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人生真实的模样,也不曾教导过我们如何面对中年以后的人生,一切都在发生了、面对了才惊醒。而刘先生的态度毫不自怜自溺,他很快聊起了他的儿子,一个才初中的男孩早已发展出对于投资的天分与兴趣,这让刘颇为骄傲。几天后我安排了一次见面,我的一位长年在台、美股市操作的朋友,对于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小股友很有兴趣,愿意一见。刘与我兴冲冲地陪着这两位一老一幼的投资天才初次见面,见面前刘寄了他儿子写的文章和照片给我,父子俩长得奇像。
席后,看着刘搭着儿子肩膀谈笑如常离去的背影,我更是觉得人生的快乐与悲伤,决定权还是在自己手里。就算面对过了一半时光已入中年的人生,就算面对人事已非只能重新再来的去路,后来过程里的风景与感受,才是你人生所能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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