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北漂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这世界上了,你会希望别人怎么记忆起你?这是很久以前听到的一个自我讨论的问法。这也许是最直接而残忍的为自己找定位的一种方法。当然,我是一直不同意以别人的结论来评估自己的价值,不过我还是不得不同意,其实拿这角度来看自己,也是有相当的客观性。毕竟在面对自己人生定位时是有一定的难度,我们很难一次就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对我来说年纪越大越是困难,也许是因为多看了几天这个世界,就更明白自己的微小和不重要。因为我知道那些别人记忆中的自己,终将在时间里灰飞烟灭。
对于我从事的音乐这个产业,最重要的是人与人彼此之间的火花激发。我很幸运地在这产业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它给我最大的收获与福气,也就是遇到了许多有着同样爱好的人。有很多人在我们相遇后,因为他们自己的才华于音乐圈大放异彩,我总会沾着他的快乐而感到幸福。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遇到曾淑勤的那天晚上,她是我生命中第一位相遇而合作的歌手。木船西餐厅,应该是八十年代台北市很重要的民歌西餐厅,我是在那里遇到她的,1988年。她参加创作比赛,我当评委,当时她是大学法律系一年级学生。比赛结果她并没有胜出,我却牢牢地记着她唱歌时头也不抬、把自己圈成一个如蜗牛的状态。她在台上自弹自唱自己写的歌,歌声如人般不愿意打扰别人、不愿意扩散,只让自己的歌声含在口中,吞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来回回转响着。不晓得为什么,这却又特别打动我,也许是她对孤独的描写方式,和我自己的生活特别相似吧。我们都是北漂族,我来台北两年多,她才刚来。隔天我就向我当时的老板桂小姐推荐了她,半年后我们成了同事。
当时的校园民歌,已经在流行音乐圈兴起,也有了相当程度的倾向大众娱乐的质变。但是曾淑勤的人与创作相对来说却太晦涩和原始了,她写的歌不够复杂曲折甚至有点简短,所有的语汇都有着自言自语的气息,不够煽情,似乎有点抗拒别人的靠近。她的人更是木着一张脸,黑压压穿了一身,与人见面也不多说活,往角落一待,自顾自玩着她那把廉价吉他。与当时公司另一位也来自校园、很快一炮而红的歌手张清芳,完全是相反特质。幸好,桂小姐没有要求改变她,所以,曾淑勤没有快速蹿红。
我总觉得只有在制作曾淑勤唱片的时候,心理上最没有表现的压力,所以心情特别放松自由。她的音乐就如同她的世界,跟眼前的世界没有一点关系,一切都独自成立。不用以别人以为的欢喜去衡量她的欢喜,以别人的悲伤去理解她的悲伤。生活里的感想,她只能以自己的语汇和速度去表达,甚至故意放弃高明。那些她唱的歌,最好是贴着耳朵安静地听,不适合扩音播放。她并不固执,演唱别人写的歌,也是愿意的,只要你不会期待她唱出你要的样子。《鲁冰花》、《客途秋恨》都是这么完成的,《鲁冰花》拿了许多奖,仿佛都跟她无关,后来这首歌在大陆又红又火,很多人都不记得原唱者是她。
后来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她一起工作,偶尔见面她改变不大,依旧不多话,就是笑容主动了,也许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友,许多话可以不说。
最近听说她决定录新专辑,着实很替她高兴,其中会收录的一首歌是我写的歌词,她早已谱上了曲子许多年却未发表。我几乎都忘了那件事,也不记得是哪年写的、为什么而写,所以要求她寄来。收到电邮、点开音档,熟悉的声音和当时保存着的心情,在子夜里我的书房漫开,原来我们都还是那个北漂的青年……
“原来午后苦涩的凉意叫寂寞/常常会发生在我黑暗的床头/原来你我的寂寞也有点相同/流泻在彼此寻觅的眼波中/我的眼眸 在喧闹中不经意孤独飘过/我的生活 在小小甜美与失落中交错/我的爱情 在一轮轮的四季中且开且落/而我的寂寞 一次次偷偷映在猫的双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