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的怕和爱
当本届奥斯卡颁奖礼把“最佳外语片”颁给《爱》,任谁都能猜中,这部同时被提名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等大奖的法国电影已经“大势已去”,而正如片中的主题——死亡,是人生不可抗拒的必然结局——最后,《爱》在2013年美国电影史册上的留名,注定不会超越这个民族对于青春、希望,又或可被简单统称为“乐观”的崇拜:李安凭《少年派》赢得最佳导演,《逃出德黑兰》则以最佳影片摘下小金人。数千名电影学院会员投票者以团结就是力量向世界再次说明,美国人更喜欢面挂满意的微笑而非被“不知所云”与“愁云惨雾”的结局弄得心有戚戚然地离开电影院;他们嘉许的英雄,往往是带着观众于千钧一发之际逃离险境而不是煮鹤焚琴的一群。所以,纵然《爱》中的丈夫也是以非比寻常的勇气,用一只枕头把缠绵病榻的妻子解脱于不知几时才会终结的苦难,但,这种圣人式的“德行”,在把celebration(庆典)看得远远大于suffering(受苦)的美利坚民族眼中,再发人深省,也只能是一部“外语片”的好。宗教精神重视使人沉重的艺术:牺牲;而美国人拥抱人生飞扬的一面:成功。
都说,《爱》是一部近乎“不可观看”的影片:见证至爱一寸寸地枯萎在面前到底有多可怕!像《爱》中的鹣鲽情深在现实中不是没有,但要把两老最后的日子拍成在一般情况下被视为是大众娱乐的剧情片而非纪录片,“真”,便成了《爱》的双面刃:饰演丈夫的特林提格南特82岁,妻子的扮演者艾曼纽·丽娃更是86岁了,高龄至此,其实已不能把角色的处境与演员的未来以虚实来划分。在死亡之前,所有的脆弱、畏惧、固执、骄傲,以及跟它们进行的搏斗,全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以致放大在银幕上的各种不忍卒睹——梳头、沐浴、进食、饮水,对于已经失去生存意志的老人来说,全像被囚禁在监狱,又明知道活下去不过是每日经历疲劳审讯和酷刑的犯人。直至丈夫忍受不了至爱的生不如死,电光火石间将愤怒释放在举起枕头盖在妻子脸上的一刻。
至此,我才又一次体会《爱》的导演为何被冠以“布烈松遇上希区柯克”的称号。《爱》在125分钟内使人全程屏息,是因为它在没有悬念的布局下——甫开场警方破门而入已将结局预示——仍然让观众对角色的关怀转化成悬念:妻子之死的真相不在于“是谁杀的?”或“如何做的?”反而是真相背后的痛苦如何让人超乎常人地“豁出去”,才是哈内克所有作品必备的忽然暴力的真正意义。对《爱》中的老迈丈夫来说,逃避现实所需的力量,不见得一定比面对少,但,就是爱,使他在两者之中选择了对爱人是解脱、对自己是残酷的那一种。
把自杀、他杀、安乐死的定义纠缠一起,哈内克提供的是思考空间。好莱坞呢?当更追求“慈悲为怀”。它既不会把观众引上不归路,也不会否定人生的任何第二个机会——随着战后第一代已进入暮年,“老”是眼下的热门选择,但就算是以六十岁以上夫妻的鱼水之欢为题材,又有大明星和有分量演员担大旗,梅丽尔·斯特里普和汤米·李·琼斯的《希望温泉》也只是承诺给大家美好的“第二春”。
归根究底,负责替全世界电影观众提供生活避难所的梦工厂,是没有必要以情操高低论英雄的,更不需要在《爱》的名义下,承认华美的袍子到底也是爬满了虱子。奖项,是业界给予从业员的肯定。电影,是导演给予观众的定心丸。《爱》在奥斯卡的外围成为风景但进入不了中心,清楚反映颁奖礼就是一面镜子:好莱坞害怕什么,哈内克令答案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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