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某年生日,好友送我一句祝福:失而复得。好不凑巧,他给我的礼物,后来也真的被大意的我掉失,却又有好心人捡到送回来,应验了那一句“失而复得”。
我看法国导演侯麦的《冬天的故事》,总会想起这一段。纵然,那位朋友已经不怎么见面,又,第一次看《冬天的故事》的1992年距今也二十八年了。但想想二十八年有过许多经历的我,不可能不明白,人生的“失”都只是表象,若把它的意义看深一层,没有一件不是“得”。
今晚重看《冬天的故事》,确实比1992年时感触更深。在莎士比亚的同名原剧中,被嫉妒心重的皇帝冤死的皇后,由一尊石像复活成真人。电影则是有法国女孩在海边与陌生男孩度过夏天,回到巴黎彼此失去联络,珠胎暗结的她,生下女儿,交了一个又一个男友,他们爱她,也爱屋及乌。只是,始终没能放弃重遇最爱的她,片中连场与自己较真的“对话”连绵不绝:什么是灵魂?灵魂在人活着时有什么影响?信念是否只存在于宗教?人在什么时候不只是思想,而是看得见思想?在她来回往返的絮语中,跟看戏的我们最有关系的还是那终极一问:我(们)懂得什么才是真实吗?
问题带来的考验,对《冬天的故事》中的皇帝,与身处九十年代的女孩并无差异,所以片中的她,在一场莎剧戏中戏面前会潸然泪下:看到皇后从石像变回真人,后悔不已的皇帝终于明白“失”是出于“不信”,“(复)得”,则是因为“相信”。
而因记错自己地址失去与所爱的人的联系的女孩,何尝不是五年来反复自问,那几天假期发生的,是她一厢情愿,还是两情久长、岂在朝暮?
不信,便重新开始。相反,就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妥协与坚持中摆荡的女孩,难免不在帝后的大团圆中投射自身的处境:要当下,还是要未来?
女孩常常说,梦幻比现实真实。但电影中那两位想留住女孩的男性,皆用“现实”作为说词,一个试图用生活,一个试图用宗教。然而,这一切,倒是激起女孩对浪漫的自己有更多想象。
保持信念对她是挑战,看着她这分钟选择跟A君拒绝B君,下一分钟又出尔反尔回到A君身边,其实对观众也不容易。还加上A君要求和她复合,她在脆弱时愿意和他同床,坚强时则不能答允。《冬天的故事》中皇后守得云开,与女孩在“现实”中的挣扎互为对照,正是想要观众脱离爱情故事的模式思考,什么是现代爱情?
现代,就是生而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要跟不要,是或不是,去还是留,相信抑或不信,接受还是谢谢可是不能收下。以上的考虑,小至芝麻绿豆,大至命运人生,都是以自我作为依据。但也正因如此,结果与责任,也必须由“我”全力承担。
然而,矛盾,正是现代人的处境。多少折腾,都是源于对已知的不甘心,对未知的不放心。要在二中选一,必然进退都难。偏偏又不能坐等答案降临。现代人的时钟跑得比什么都快,决定,总被认为是做错了比没有做好。
重看《冬天的故事》,到了女孩在巴士上与失去联络的心上人重逢,我还是为这得成正果的安排红了眼睛。但比终成眷属更打动我的一幕是,女孩在男主角怀中哭了起来,他问她:“你怎么了?”她说:“我是喜极而泣。”这句话被在旁的四岁小女儿听进耳里,识趣的她,走到客厅独个坐到沙发上。外婆见她神态落寞,上前慰问:“你怎么哭了?”小孩的答复是:“我是喜极而泣。”
欢乐不忘哀伤,诚然是喜剧落幕的最佳结语。(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