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证明自己
作为观众,为什么要在一天之内,花上六小时耗在电影院里,把贝托鲁奇导演的《末代皇帝溥仪》和是枝裕和导演的《真实谎言》背靠背看一次?首先,还得先找出“年龄”相差三十年的两部电影的投契之处:《末代皇帝溥仪》的溥仪在送别老师庄士顿先生归国时问:“老师,你相信一个人(我)还有机会当上皇帝吗?”《真实谎言》里花比恩问她的丈夫:“我的演员生涯是不是告一段落了?”
这两个问题,非常考验要回答的人。因为,问的人不会不知道答案。真实不受欢迎,教人不愿面对,不想接受,跟它本来就是人生很痛的痛点有关:曾经拥有但已成过去,从未得到但心有不甘。
两人都是万人之上,皇帝,是身不由己。明星,是习惯自我膨胀。所以,必须维持在那个位置上,才能确认个人的价值,自己的存在。而为了保住尊贵的身份,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要面对和真实有关的考验。
悔过书,有多少“诚实”?据溥仪说,他当上伪满洲国的国王,是“被绑架”,这是实情吗?自传 ,有多少“真挚”?蕾美说花比恩笔下的“母亲”完全与事实不符,花比恩其实有去看小学时代蕾美演的“胆小狮子”,这明明是有发生过的母亲为女儿做的事情,为什么她反而编造了不曾发生过的“工作多忙都去接女儿放学”?
其实,两个人都进行了设计历史,是为了可以通过建构别人看见的“我”,来看想看的“自己”。所以,溥仪是不想接受失去被仰视的地位,便“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花比恩嘴上说“为了演到好角色,我可以把灵魂卖给魔鬼(但肉体不可以)”,但她在女儿指责她抢了原本属于挚友(也是事业上对手的演员)莎拉的角色,是靠睡导演时,她又说:“你不是演员怎会明白演员的神圣?”言下不无怪责女儿没有得其真传之意。保住江山——皇帝和女演员都一样重视,和尽力。也就是这样,两人都选择采取同一手段:证明自己。
今日再看《末代皇帝溥仪》和《真实谎言》,忽然被溥仪尾声时的一句“证明给我看!”所击中:历史讲求证据,但一个人的价值,可以凭什么来证明,他所做,所能,所信,所爱的,在历史里,既“正确无误”,又“值其所得”?当历史不厌其烦地说明,客观往往只反映事情的部分,所谓的“证明”,未免不也只是看似公正的主观。谁,都要有所证明,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存在。于是,存在感的真,如此这般,便盖过了在存在感焦虑背后的真,就如:媒体常把“做自己”“做个真的我”“活出自我”用作营销的口号。那些“我”和“自己”,没有不和“怎样被看见”有关。所以,做才是真正的讯息,如果你不知道怎样做,按照我所提供的方法跟随便是:你羡慕什么人,便跟着他令你羡慕的方式,来令人羡慕你。
这样的“我”和“自己”,每每建立在他人的条件、身份和受欢迎程度等外在物之上。这些被标榜为“快乐之门”的外在因素,由于总是难以实现而被放大了“更加必须追求”的虚妄。虚妄,是因为追求它们的人,会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用在像他人那样活着的希冀里。《末代皇帝溥仪》和《真实谎言》却揭示了两个不平凡、不普通的人物,同样无法免疫于逃避面对自己所造成的失落与孤独。
失落如,花比恩说过,记忆是不可靠的。话的背后,是人最懂自欺欺人。孤独如,落难后溥仪连唯一留在身边的人,也对他咆吼:“你到现在仍还当我是仆人!”永远被尊贵供奉的,其实也是被剥夺了自由的。直至,他们愿意由习惯被仰视,转换至接受众生平等。(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