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镜头”吞噬
今日彩排时跟团队说到,为什么我近几部舞台创作都用到了屏幕,因为“屏幕”就是未来的眼睛。在《一个人的一一》还未做出来时,我指着办公室的白板对工作人员说,它们就是“屏幕”,它们的比例,就是手机屏幕的比例,也是某种被偷窥的窗户。 做《一个人的一一》时,隔离是常态,我看着白板,看见窗户,看见屏幕,看见手机,看见未来是个把人吸进去的黑洞。
然后晚上在《Nope》里,屏幕(镜子),欲望(成名),未来(改变),恐惧(真实),控制(娱乐),全都被放在面前了。“镜头”杀人,早不是夸夸其谈。放在《偷窥狂》(Peeping Tom,1960)的年代还只是“狂想”,而这些,在《大白鲨》(Jaws)作为比喻中,已经预言过了。第一个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恐惧出现的神出鬼没,以至“把人吞噬”,都令我想起拍于1975年的《大白鲨》。
恐惧是意识的一种,而最有效把这种意识放大的手段,就是应该看见却又看不见。《大白鲨》把杀人鲨藏在深海,《Nope》选了异曲同工的云海,只是,有一块云永不移动——这不正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名字——《云与僵持》 (Jean-Marie Straub & Daniele Huillet)吗?
更有趣的是,西方人不会知道,我们才有的一个说法——富贵浮云。早在《大白鲨》里已有的情节,在《Nope》 更被放大成主题,“人死留名,雁过留声”,电影便是让眼前光景变成永恒的“魔术”。由记录一匹马的奔驰,到一个家族名声的永葆,再由一个文化的原始精神(实验),到一种消费心态如何把它异化(娱乐),电影带来多少名成利就的幻想,它就变成有多“奇观”的怪物。后果是,“你最好不要和它眼睛对眼睛,不然你会被它吞进肚子里榨成肉汁”。迈克尔·鲍威尔早已拍成《偷窥狂》告诉我们电影之所以是娱乐基于我们需要“补偿”。
人不能靠补偿心理养活,但现实却是大量鼓吹补偿心理的贩卖品充斥市场。电影不只是其中之一,更是某种源头:当有镜头的地方,就有心理补偿的戏码在上演。《Nope》的“镜头”也走过不同历史阶段,纪录片的发明,真人秀取代纪录片,也就是看与被看的位置转移,观众以为是自己选择了看什么电影。其实时至今日,唯有“奇观”才能推动人走进戏院的现象,已令电影的多元化价值不复从前。
漫威补偿的是什么心理?汤姆·克鲁斯补偿的是什么心理?詹姆斯·邦德补偿的是什么心理? 奇观多多益善的心理背后,是什么欠缺有待被补偿?问题千回百转,都是回归到一个起点,人生短暂,犹如寄尘,有活过和没有活过的分别,不在每个人的每一天,却在电影给大众打造的梦幻里:每个人都有出名的15分钟,而那15分钟,便是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名言,只是这回披上糖衣——“当你凝视‘镜头’(深渊),‘镜头’(深渊)也将凝视你。”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一边预言了未来;另一边又自证了预言:电影的娱乐至上。在80年代他的《夺宝奇兵》(Indiana Jones)后,就像《Nope》里的怪物般,把一代一代人往内吸噬,直至一个气球代替炸弹,教怪物灰飞烟灭。
极度欠缺存在感的极度恐惧,香港把《Nope》(不)译作《虚无》,与片中那一团不浮的云相对照,到位。把本能无限放大成“体积”与“能量”皆远超人所能承载的官能震撼,灾难将是人在试图控制一切的同时亦面临全面失控。所以,黑人电影制作人要对白人好莱坞电影权力说“不!”。(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