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舞台的秘密
从第一次看西蒙·斯通(Simon Stone)的戏剧《夫与妻》,到《三姊妹》、《易卜生之家》、 《米蒂亚》, 他的电影《野鸭》,还有歌剧《无辜》,都让我想到一个导演是怎样决定:他的剧场手法、他讲的故事、他的观众。三者之间的时空关系,及因而衍生的三个因果:远近、主客、虚实。而这三个因果,又与观者如何认知——“什么是悲剧”及“为什么眼前这出戏是悲剧”息息相关。
斯通的作品有着三个特色:放在转盘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房子”、“家庭(隐秘式)悲剧”、“自然主义式”演员。
斯通的多角度舞台,多层次演员调度,本来可以创造与呈现多重视角,令观者在他打破镜框式舞台的处理上,感受以至明白,现实并不止于我们目睹的这一刻,而是,在你看着前面的世界时,世界的其他面,并未因为你没有用目光盯住它而停止转动。
旋转舞台上的“房子”,于我就是盲点的比喻。我们只想看我们想看的,听我们想听的。至于,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偏颇,为什么我会这样狭隘,自我感觉良好高于更多其他人的存在及意义,理论上,可通过不断重复旋转房子,使一些理所当然(转动)的规律、逻辑被赋予不同于字面的方式被看见。继而被感受,被思考。
但斯通通常在使用旋转(房子)舞台的手法,却是“直线式”,即:利用舞台一面被看见时,另外一面便进行换景。经过换景,舞台转到另一面,剧情便可随另一场景的出现,继续往前推演,即旋转(房子)舞台的旋转性,主要是为了让换景的时间不被注意,这和近年很多舞台上的场景以“箱进箱出”(前后左右皆可)进行异曲同工。
“箱进箱出”仍维持平面的镜框式舞台,但“旋转房子”则让其他场景以不同角度被看见。乍看,主要场景之外的其他场景能给观者打开更阔广的视角,问题是,视角要能成为视野,便需要导演以有别于常规式的手法,给观者带来思维上的“看见”而非肉眼的。
心理观察是我在斯通这些“玻璃房子/旋转舞台”上没能感受到的导演视野。相反,我总是眼睛在看,眼睛在判断,眼睛受到肯定,最后是,我只是不断在“看见”,我没能在“看不见”的时候发现,原来我可以不那样看或我可以那样看。
西蒙·斯通的“旋转房子”观看模式,一来有其视觉上的奇观力量,二来也吻合人性的偷窥心理,三来也合乎形式上的创新,但这三个对观者来说一般都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的元素,恰恰是“让悲剧无法呈现深层悲剧性”的原因。
从远近角度,这个舞台之于观众仍是单向的投射式关系,观者的欲望被操作,而不是被释放。从主客角度,观者其实一直被奇观驾驭,不可能越超舞台设计的权威效果,所以只能在客的位置上保持安全的旁观态度。从虚实角度,真实感与自然主义的舞和表演,建构起线性的“看/听”模式,也造成了观众的代入感,这种心理依赖显然与内省反思相悖。
《无辜》 和《三姊妹》、《易卜生之家》不同的是,这一部是凯雅·萨莉亚赫所写的新歌剧。这个故事不是以枪手的动机和心理为中心,而是以受害者和暴行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为中心。阴谋揭露了对该行为有影响力的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看《无辜》 时,没有一刻观者不是在被告知。所有应该知道的,都以“说明”来交代。“旋转房子”,就是一边交代十年前学校的枪击事件,同时交代十年后的婚礼秘密。(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