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的“不可告人”
愈来愈把戏剧当画画。
画是利用图案、媒材、质感、肌理,和创作过程中的时间感“说话”。看画,不是“听话”。“听话”是把要表达的说到口头上,虽然易听(懂),但当一千个人听到的都是同一番说话,那番话本质上“说”来便是为了“教(化)”。但当生命中的点滴是由数不尽的分流汇聚而成,“说教”便是回归中心多于另辟蹊径。
以画面说话的戏剧,便是希望所要传达的情感信息,不被简化成服务命题的意识形态。但它也因为要求观众付出更多而被质疑其实用价值。
莫奈的《睡莲》作为“灵感”,是整个画面没有尽头,没有边界。时间在里面成为媒介,把目光转化成思绪,把观看提升为沉思。如果把《睡莲》作为“故事”来看,莫奈值得创作人借镜的是,时间在里面可以一片混沌,可以一望无际,但最好不要固守起承转合。讲故事不一定用第三人称去讲,故事更大的力量,在于它怎样自我表述,所以听故事的人,才会浮沉其中,而不是隔岸观看。
《晒后假日》(Aftersun)(2022)一开始便把依恋背后的不祥之兆,像染料那样,在片中的父女关系中漫开。表面是共度一个平静的假期,但父亲在长大了的女儿的记忆里没有老过的闪回,预示了这将是他们的最后。种种的暗示,把笼罩的阴影扩大,虽然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但父亲说过,有些阳光永远不够普照。
女儿只是女儿吗?只怕她也有着母亲的影子。那一句对父亲说的“你没有钱就不要说要埋单”,看上去就如一刀切中父亲的要害。旅行随身带着太极书、冥想书、诗集,这父亲似乎很需要精神上的助力。31岁,离婚不久,女儿不在他身边,女友与前男友复合,工作前景不明,怪不得他会说,有些阳光永远不够普照。他给女儿留下的明信片上写:“我爱你,我要你永远记住。爸。”
我相信所有的观看经验都应跟“看不见”有关。发现,才是观看的原因。也是因为发现,每个人才能在观看中找到自己的独特性。是创造观看经验的人,把人人都有过的经验,赋予他的目光和视角,才让观看的过程不断产生问号,问号,就是主动寻找意义的起步。
乍看是父女,但很难说得清谁的成长更不堪一击。乍看是假期,但同一段时光,两人却是彻底不一样的心境。乍看是回忆,但所有事件的意义,只能于现在被印证。所以《晒后假日》是“表面一套,内里一套”。
电影不会因为看过一次知道了故事便失去它的力量,在于它有多少的“不可告人”,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能有多不与人同的洞悉力,才能把漫不经心,拍得那样怵目惊心?
故事说得惊人的随心所欲,如普鲁斯特。夏洛特·韦尔斯(Charlotte Wells) 让我们在96分钟里,逐步领会时间的先甜后苦,才带着回甘返回现实:有谁的成长不曾经历痛楚,因为在失去之前,不知道即将失去?
每一个曾经,都如此珍贵。年少无知却教人误会,未来永远站在我这一边。但我们都错了。所有的今日,原来都会成为当初,任人把旧录影带回放多少次,也只会在自己身上看见更多的何必,而不是早知。所以回忆录每每也是忏情录。
一段苏格兰裔父女的度假故事,使我想起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