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电影的缘分
我追了那部的士半条街,它终于停在我的数步之遥。开门上车的是一位女士,几乎与我停下脚步的同时,的士绝尘而去。我对自己说,都是缘分。
与电影相遇也是一样的。导演是司机,这个人愿意把我载去我的目的地吗?
的士,应该分两种。一种是为了把人载到目的地而存在;另一种,是让失去了目的地的人坐上去,司机想开到哪儿,沿路风景便把他带到哪儿。一直开一直开,说不好,原来这个人有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要去。与电影中的风景相遇也是一样的。导演是导游,兼且是个人化的引路人,在他指点下所见的一事一物,其实都是ta的邀请(卡)。安姬拉·夏纳莱克(Angela Schanelec)就是那个ta。1962年生,今年61岁,给人生开的士是最好的年龄,新片《Music》(2023)拿下最新一届柏林影展最佳原创剧本。她上一出电影叫《我那时候在家,但……》(I Was at Home, But,2019),让人想起小津的《我出生了,但……》(1932)。两部电影都在说小孩被生下来是基于谁的要求。是天职吗?什么是天职?
第一个镜头,是只兔子在荒野跑着,第二个镜头,在追它的野犬。第三个镜头,转室内,一只骡走进画面,同一屋檐下,野狗把食物正吃得七七八八,很难再认出,就是那只兔。第四个镜头,骡子望窗外,野狗在它脚下梦正酣。这个画面充满安全感,因为空气中是“我保护你”。
如果为这部电影理出故事性,“保护”便是钥匙了。当场景由森林回归人烟,一个污脏的男孩出现在路边呆坐,稍后,他走到一座建筑物前,站了良久才推门进去。原来他已失踪多时,从森林回到学校,再由学校被母亲接回家里,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小的妹妹,三人相依为命,父亲过世两年了。
这跟他突然失踪有关吗?之后母亲种种焦虑、烦躁,和他有关吗?男孩在学校里正在排演哈姆·雷特,他们没有老师指导,毒酒,决斗,死亡,都由孩子们对生命的想象来完成。学校中有一位男老师,他和女朋友深爱着。爱让责任感理所当然,但女朋友告诉他,每个人生下来都为了完成使命,她的使命不是为人妻母,是坚守孤独。男朋友说,这好吗?她说,不是为了好,是为了深刻。
这与男孩父亲的死,与留下了他和妹妹给母亲照顾有关吗?那又跟我们看见的,反过来是他跟妹妹两个小孩在照顾失控的妈妈有关吗?谁在保护谁?什么是家?这两个问题,是否需要离家出走才能思考?
母亲在超市外遇见一个电影导演,告诉他很反感他以演员配搭一个安宁病人演戏。因为演戏的人都在撒谎,但病人面对的是真实的命运,有得选与没得选的对比,即便以关怀之名上演,她还是觉得电影是出糟电影。导演对她说,这是你的“个人性真实”,因为她的丈夫才走了两年。她听了“个人性真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那么多人喜欢那电影,独她不。然而,当真实只属个人,就是不能分享给其他人了。她的愤懑来自她的经历和性格。就算别人有相同经历,性格不同,感受还是难以分享。
什么是家?母亲对导演说,森林是我们最后都要回到的地方。但有人把舒服的床当归宿,但最后我们都是和泥土一起睡的。电影最后回到野犬和骡。
小津拍过《我出生了,但……》,把看过那部电影的自己来观照编导这部电影的安姬拉·夏纳莱克,太有意思了。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