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五月时呈现在大家眼前的《三个人的一一:NJ的热海旅行》,是我在2007年6月29日杨德昌导演逝世那天,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兑现:把他的(至少一部)电影,以我所使用的媒介,转化成另一种观看的经验。简单的说法是“搬上舞台”。
不直接说搬上舞台,是那四个字有着深远的历史遗留下来的某种包袱,因为“搬”是从甲地换到乙地的意思,重点在转移不在转化,所以搬上舞台也好,搬上银幕也好,后面附带的问号便是,有多少忠于原著?
若说忠于原著是对作者“效忠”的表现,我把《包法利夫人》转化成《包法利夫人们》的“电视综艺的美丽与哀愁”,把《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转化成 What Is Man、What Is Fantasy、What Is Success、What Is Sex,把《福尔摩斯》探案转化成《心之侦探》的“查人先要查自己”,把《彼得潘》转化成在机场里迷路的《机场无真爱》,把《西厢记》转化成“爱在翻墙围观的时代”,把《聊斋》转化成Why We Chat,把《梁祝》转化成《梁祝的继承者们》,从女扮男装求学,变成了怎样求取学问才能做人不用“装”和“扮”,等等等等,都可被标签为“对大众的背叛”:本来家传户晓,怎么全都成了似非而是,似是而非?
再如《一一》被转化成《一一三部曲》后,原来的剧情都消失了,却变成疫情三年的记录,《一个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以“隔离”反映什么是“未来”(洋洋说的“大家不知道的,大家没有看过的”),然后是《两个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摇篮曲》,以“Zoom”,那种不在一起的视频会议程序,反映什么是“现在”(婷婷说的“婆婆,难道你到现在都还不原谅我?”),最后是 《三个人的一一:NJ的热海旅行》,以“复常”反映什么是“过去”:全球恢复通关后,我们都来不及重游梦萦魂牵的旧地,教我联想到《一一》中NJ和阿瑞在热海一家酒店的房门前,即便初恋时错失的激情跨出一步便能重获,但这一步所代表的,是补偿?抑或开始?
“重新”,是换了时间,却仍然“重复”旧有模式的“新”?还是,放下以“新”之名进行的缅怀,尝试把“重”的可能性,放在汲取经验的教训上?虽然,这已经是一个由点击率和流量决定“新”的价值、也让虚拟的体验取代实体的经验的世界。
《三个人的一一:NJ 的热海旅行》并不提供把电影搬上舞台的经验,但它可以让观者体验“重新想象”的解除束缚与放下负担,它将以电影放映长度的一半时间,完成三重时空的旅行:电影角色的、台上演员的、台下观众的。十四段NJ的心声(由《一一 》中饰演NJ简南峻的吴念真先生“重新声演”),演员这次出外景时拍下的照片和Vlog,以及由2021到2023,三年三部《一一三部曲》边走边看,边看边创作的过程。
《一一》中的胖子说过,“自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我在2007年给自己承诺,要把杨德昌的电影“重新想象”成剧场作品,正又是借他对电影的“重新想象”作为启发,希望从中带动参与创作的每一个人,台上台下,幕前幕后,对戏剧,对生命,对电影,都能有所“重新想象”。
洋洋曾问父亲NJ :“爸比,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啊?我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吗?”所谓现实,从来只是两只眼睛看到的一半,还有另一半要怎样才能超越肉眼的限制,进化成参透的能力,那就视乎每个人如何追求打开“第三只眼”了。撰稿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