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依依
七月“一一重构:杨德昌”展览开幕那天来看两场讲座,十月闭幕的今天听着安保人员敦促大家离场,这三个月何其来去匆匆。
日记,书信,笔记,文章,企划书,剧本,故事大纲,角色介绍,还有绘画,唱歌,阅读,念书……不太可能像这次展览般,读到这等数量的资料及素材,虽然一切还很“片面”,但已打开更多角度认识杨得昌的为人与创作:文化评论人,现象观察家,影像创造者,全方位的“(电影)作家”。
有三件事倒是被我确定了:一、他本应是现代华文剧场里重要的名字;二、历史、文化、社会之未来于他是女性和阴性的;三、他一直在处理心中那永远的少年。
开幕第二天舒琪在讲座上指出,《海滩的一天》的策略,乃承接七十年代琼瑶式文艺片市场,果然取得靓丽的票房佳绩。若说拿下女性观众市场是文艺片的商业性所在,后来的杨德昌,却是从这条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梦幻不再,寻找真实。
从传统到现代、社会发展的新旧交替,杨德昌的七部半电影(加上电视剧《浮萍》),都留下了他对女性在经济地位与自我发现上的进程,反之,男性如德伟、阿隆、李立中、张举、小明、阿钦、Winston 陈、NJ,每一部中的男主角,由初入社会到为人父亲,没有一个不是失落迷惘,故此便能解释,少年如小四,红鱼/香港/纶纶(《麻将》)、 胖子(《一一》)为何没有“父亲”作为楷模。
杨的七部半电影那么重要,于我,是他深刻地挖掘了华语电影,尤其商业类型片中最不触碰的“父亲缺席”。源远流长的这个创伤,使父权在男性的成长史上形成更为复杂的阴影,它既影响着儿子,女儿亦不能幸免,《青梅竹马》中父亲在飧桌上丢了一只匙羮,看也不看便拿起女儿的来吃汤,此时镜头被放在低于坐着的女儿的膝盖的位置,我们看见她默默弯下腰去捡那只匙羹。
当然还有《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跟随佣人母亲飘泊的小明,《一一》中为了安定而以结婚为事业的NJ初恋情人,等等。杨德昌电影中的女儿们除了小明,都生存下来了,生存,乃经济独立,可见在主见或对于主体性的追求上,这些女性都以务实为主。
《海滩的一天》是琼瑶式文艺片——由三厅(饭厅、咖啡厅、歌厅)过渡到两厅(拿掉歌厅),再让两位女主角一个远离家庭,一个走进社会,都是摆脱“我父、我夫、我子”的“三步一生”,所以片末当青青目送佳莉的背影,林敏怡谱曲的配乐响起,电影的收尾,虽然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也见证了自己跟自己团圆。
但重点是,下一部《青梅竹马》中的阿贞,亦将和脱胎换骨后的佳莉一样干练,只是,她是不是就是青青口中的“我没有问后来海滩上发生了什么事,它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佳莉已经成为了‘完美妇人’”?
在展览来到闭幕一刻,场馆所有灯光亮起,正好我就站在《海滩的一天》的尾声。当现实照进理想,我最感受到的是,杨德昌的电影提出的问号:我们之中,有谁会把它继续问下去?所有的展品,要回到收藏的地方了。什么时候再见?谁将再见它们?
我来过四次,我也在看周围的观众,年轻人好多,有年纪的人也好多。不期然觉得跨越时空很微妙,二三十年前,在他的电影前你是怎样的?二三十年后,在他的电影前你又是怎样的?
大门关上,临别依依,想起《梁祝的继承者们》中的一首歌《你有在美术馆哭过吗?》,原来不只是首歌。撰稿 林奕华